我想相信,這場相遇絕非錯誤。
他無法分辨過了多久。
全身無力地躺在泥淖中,羅伊˙馬斯坦古可以感覺到鮮血浸溼早已髒汙不堪的衣料,蔓延著淌入指縫,然後順著胳膊的弧度滑墜,無聲無息地被土壤吸收。
據說切腹是最痛苦的死法,你會飽受劇痛折磨卻又無法立刻死去,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橫溢而尖叫打滾。事實上,美麗的死亡大概要將近二十分鐘才會來臨,但羅伊感覺早已遠遠超過了,這讓他多多少少有點不耐煩。
也許他該幫自己再補上一劍。
羅伊模模糊糊地想,不由得伸手去摸索跌倒時落在自己身旁的配劍,手指因失血過多而顫抖著,這又讓他想到萬一他連舉劍的力氣都沒有了,他僅剩的方法只有把自己餓死--當然,前提是在鮮血的味道引來狼群之前。
鴞鳥詭異駭人的鳴叫聲迴盪在樹林中,分不出究竟是近是遠,在黑夜中顯得不祥極了。
「喀。」
前方突然傳來一聲輕響,羅伊一凜,反射性地握緊手中的劍,分辨出那是枯枝被生物踏斷的聲音,在寧靜的黑夜中清晰如同死亡的低鳴,整片森林似乎都隨之陷入無聲的急遽躁動。
他預期著更多、起碼一個狼群來臨那樣的騷動,然而沒有。
從黑暗中現身的是一名女子。
她手中的提燈明明滅滅,對羅伊來說卻像是天堂的曙光。他吃力的瞇起眼,雙唇蠕動。
「救救我……」聲音意料之外的嘶啞。
女子在他身旁蹲下,羅伊睜大眼,對上那雙赭紅色的眸子。
「你就是不肯乖乖的,對不對?」那嗓音無奈又溫柔,微弱地如同錯覺。
羅伊閉上眼,意識向後翻黑。
好吧,羅伊承認他現在是有點後悔沒有早點把那柄劍從自己胸口戳進去。
他原本預期那女子會為自己包紮、或許把自己拖回她家去還是大呼小叫的衝去找醫生,而不是把自己的肚子當作燒烤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火焰灼燒的劇烈疼痛使他立刻從昏迷中甦醒過來,在勉強維持的一線清醒中驚怒交加地瞪著女子,肌肉無法控制的扭曲顫抖,羅伊掙扎著,從喉嚨中嘔出可怕的呻吟。
噓。女子安撫他,又點燃一根火柴。再一下就好。
他該死的一點、一點、一點也不好!
「你醒了。」
羅伊從噩夢中驚醒,下意識地轉過目光,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推開門,女子在自己床前坐下,伸手探向他的額頭,羅伊目不轉睛地望著她。
儘管在昨晚瀕臨死亡的痛楚下,他仍注意到了眼前女子秀美的容顏:一頭柔順的燦金長髮、不同於鄉婦的細膩膚質,當然,還有那雙形狀美好的酒紅色眸子,此刻正靜靜凝視著自己。
「果然發燒了。」
「妳希望如何?我的肚子被烤過。」他的聲音有氣無力。
有那麼一瞬間,莉莎˙霍克愛似乎微笑了起來,這使她美麗的臉龐顯得更加可愛--直到羅伊想起昨晚就是她拿火柴戳自己的肚子。「火燒是很有效的止血方法。」
「也有可能讓人因疼痛致死。」羅伊挑高眉毛。
「不會是你。」對於他不識好歹的抱怨,莉莎只是若無其事地拿下他額頭上的毛巾,換上新的。「腹部被捅一個洞還能夠在森林裡苟延殘喘那麼久,你不會因為自己的肚子被烤焦死掉。」
羅伊立刻就笑了起來,隨即又因為牽動傷口扭曲了面容。「……不管妳怎麼說,這還是很痛。」
莉莎不搭理那句話,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。「所以?」
「什麼所以?」他笑容不減。
「你倒在王國邊境的森林裡,你希望我覺得你是餓昏在那裏的嗎?」莉莎的目光自羅伊的雙眸移動到下頷,然後又抬起眼來,語氣輕柔然而沒有絲毫笑意。
「呃……」羅伊的腦筋飛快動著。「我是個旅人……一個商人!你也知道這裡是王國邊境、沒有重兵防守,所以我試圖……你知道,攜帶一些關稅不少的貨品穿過邊界。」他露出羞愧的表情,有點語無倫次。「但是我忽略了沒有兵防就代表這裡盜賊猖獗……我丟下我的貨物才好不容易逃走,只是天太黑了,我又慌張……我只是、你知道、害怕會有狼之類的……總而言之,我從懸崖上掉下來,那並不高但是……」
「亞美斯特利斯王國的東南邊境沒有盜賊,陛下。」
羅伊臉上的表情僵住。
「……我是大眾臉。」
「您的劍徽也是嗎?」莉莎伸手從羅伊枕下抽出長劍,將劍柄翻轉過來,露出一隻純金雕刻、細膩生動的火蜥蜴。
「我以為一個成功用武力篡位的人應該很懂得劍術。」莉莎冷冷地說,語氣不乏戲謔。「起碼不至於被人捅一劍丟在荒郊野外。」
「……我被十五個人圍攻。」
「我懷疑。」莉莎隨手將劍插回劍鞘。「您不如重新說一遍您的遭遇如何,陛下?」
羅伊認命的閉一閉眼睛。
「我到鄰國去查一件事情,回來的時候被他們的邊境兵發現了,他們不知道我的身分,但是還是把我追殺到懸崖邊……這是真的,我掉下去。」他微微聳肩。「然後就遇到了妳。」
莉莎睜大眼,顯然有點惋惜。「喔……我不知道我們國家已經連請個間諜的錢都沒了,否則我一定多繳點稅。」
「這不是妳想的那樣。」羅伊謹慎的選擇用詞。「這件事我不能假手他人。」
莉莎的嘴唇暡動了下,還是選擇不去深究他潛入鄰國的原因。
「既然如此,你就在這邊好好養傷吧。」她站起身來。「那些邊境兵是不可能為了追捕小小的走私犯貿然越過國界的。」
她頓了下。「當然,這裡是王國邊界,就算你其實是因為屬下叛變被追殺到這裡,這裡離首都也遠的很--」
羅伊嘴角抽筋。「如果新上任的國王真的又被趕下來,妳覺得妳的小鎮還會這麼平靜嗎?」
「誰知道呢?」莉莎不置可否。
「在這種偏僻的村莊,王者與我們毫無關聯。」
這就是她選擇這裡的原因。
羅伊˙馬斯坦古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「王國邊境」。
除了首都的名字外,這個村落的人對於國家整體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:因為地處偏遠,加上四周陡壁屏立,形成了對鄰國的天然屏障,完全無需畏懼外敵,簡直就是個自給自足的小型王國。
羅伊不由得覺得有點鬱悶;他想說的是,自己這麼拚死拚活的推翻前任王朝、挽救這個國家免於一旦毀滅,這裡卻有一小搓人傻不啦嘰的連國王換人當也不曉得。
然而最叫人驚訝的是莉莎˙霍克愛,這女子簡直就是這片治外之地的靈魂人物;在這個沒有實際名義上的領袖的村落裡,她儼然是所有村民們仰賴的對象:
雖然並沒有艱深的醫學知識,卻善於用藥草治療簡單的疫病及傷口、在農閒的日子裡教導村里的幼童讀寫、周旋應付刁難著要提高稅率的稅收官、訓練村中的男人們組成自衛隊抵擋偶爾出現的鄰國士兵;她似乎也是這個村莊裡唯一真正見過世面的人,就算說是莉莎˙霍克愛一介女流使這個村子得以安居在此,也是毫不誇張的說法。
「妳真是個奇蹟。」盯著莉莎,羅伊真誠的說。「以亞美斯特利斯的國王之名,請妳嫁給我。」
剛訓練完自衛隊的莉莎將弓箭掛上牆--對於坐落在森林旁的村落來講,能夠居高攻擊的中程武器更勝於難以在樹林間施展開的長劍。
「我拒絕。」她鄙視的瞟了一眼羅伊。「我不嫁給比我弱的男人。」
「所以我才擔心妳嫁不出去啊。」羅伊委屈的說。「我好歹是個王耶……」
「先擔心你肚子上的洞吧,陛下。」莉莎在羅伊面前半跪下來,察看他腹部的傷口:原先猙獰的傷口已結了大片的痂,甚至腰側的部分已可看到新生的深色皮膚。「你倒是恢復得很快。」
「是妳處理得好。」羅伊溫柔地握住莉莎的手,被掐了一把。
「喔!」他悶哼。
「既然你恢復的狀況好,我就安心了。」畢竟國王失蹤如此之久,莉莎可以想見首都那邊早已急壞了,大概騎士長已經派出整個騎士團對王國做出地毯式搜索了。「再過一個禮拜你就能騎馬了,就算沒辦法一下子騎回首都,你也能夠先進城給首都送個消息。」
羅伊知道她絕對不會做出使任何勢力干擾到這個村子的舉動,因此並不通知首都國王落足於此的消息,不希望有大張旗鼓迎接國王的軍隊出現。「妳還真是過度保護啊……這裡不是妳的故鄉吧?」
在這裡休養的日子裡,不少村民來拜訪莉莎,羅伊自然也曾和大部分訪客攀談聊天,多多少少了解這個村子--當然,仍是以一名走私商人的身分稱呼自己。
莉莎一僵,眸子垂了下來。那一瞬間,酒紅色的瞳色似乎轉為墨黑。
「……這裡是我父親的故鄉。」她冷淡地說,起身走開。「保護這裡免於世俗紛擾……是他的遺言之中我唯一能夠遵守的了。」
羅伊望著莉莎的背影。
「那麼就抱歉了,我恐怕不能那麼快就被我的騎士們帶回去。」他語調輕鬆,看著莉莎急速轉身瞪著自己,眼中寫著錯愕。
「你什麼意思?」她沉著聲音問。
「我說過的吧,我會來到這裡不是沒有原因的。」羅伊也直直地望回去,那雙墨黑色的瞳孔裡倒映著女人的臉。「我來此尋找我一名失蹤的戰友。」
「戰友?」莉莎顯得相當不滿。「一名國王親自到這種窮鄉僻壤找人?為什麼不讓你的士兵去找?傳令全國的話,要找到那個人也不是難事吧。」
羅伊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莉莎的怒意。「很遺憾,除了我,別人是找不到那個男人的。」恐怕,那個古怪的騎士也不願意被自己以外的人找到。
莉莎愣了愣,挑起一邊眉毛。「是當初與你一起起兵叛亂的士兵嗎?」
「沒錯。」羅伊微笑。
「他叫做札利˙沙羅曼德(Zari˙Salamander)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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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底坑。
第一次用chrome發文,格式很醜,喬很久;後來改用IE發現版面沒有問題,和以前一樣。
想了想,這也是物是人非的一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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