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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情從何而來?

   頭腦、靈魂抑或心臟--

 

 

「把你的劍給我,札利。」

在旁觀少年的劍法半小時後,羅伊嘆息著出聲喚住了滿頭大汗的札利˙沙羅曼德。少年毫無表情地停下了動作,但那雙漂亮的雙眼卻透露出了尷尬,顯然他很明白自己被叫住的原因。

羅伊接過少年的武器,火蜥蜴熨貼著掌心--而劍柄仍有餘溫,他明白在自己半小時路過前,少年肯定已經練了好幾個小時的劍法。

「札利,使劍和箭法不同,你沒有辦法蹲伏在狙擊點上等待最好的時機。你得更靈敏一點,注意你的步伐,讓你的整個身體都隨著劍--

他左腳猛地向前一衝,右半身順勢側身旋開,作勢躲閃敵人並向前揮擊。「你的力量不夠,要運用整個身體的力量來揮擊,不要只單單揮動你的手臂;如果敵人從正面砍擊……」

他的左手抵住劍身,將劍斜擺於胸腹前,如鬼魅般向旁滑開半步。「你舉不起盾牌,劍身有同樣的效果,但是你不可以正面抵擋,側身抵銷掉他的力道,幸運的話他會直接跌倒。」

他把劍還給少年,拔出自己的配劍。「來,我們試試看。」

少年吐出一口氣,揮劍悶頭進攻。

羅伊挽了個花俏的劍花閃開,並頗高興的發現少年天生的聰慧顯然包括劍術。儘管笨拙,仍然比之前那種不堪一擊、滿是破綻的劍法要好的多了。

「抓住你了!」他玩心大起,避開少年的劍鋒大步向前一衝,將少年抱跌在地,兩人滾作一團。羅伊看見少年因措手不及而露出少有的狼狽表情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「嚇到了?唉你這麼小隻,跟你比劍法不如撲倒你比較……」

羅伊驟然停了嘴,他看見少年瞪著自己,那張疤痕遍布的臉背光下仍然陰暗死白,然而那一雙濕潤的眼眸中分明含著惱怒與羞澀--羅伊愣住了。

「你……」

睡夢中的雙眼倏然睜開,羅伊˙馬斯坦古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。

「……作夢?」

自從少年離去過後,自己不止一次夢見他:跪在血泊中、左胸空洞的札利˙沙羅曼德,他那雙褪盡烈焰的眸子倒映著自己的身影,像是將自己的靈魂吞噬了一般。而自己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,手中握著沙羅曼德的寶劍。

這是第一次夢見少年其他的模樣。

「簡直就像是被召喚出來的啊……」那些在少年離去的夜晚就該被塵封的記憶。

羅伊爬下床,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。

亞美斯特利斯國王失蹤,第四十七天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暫停!」莉莎舉起手,原本正舉著長劍對練的男人們紛紛停止,轉頭望著女子不高興的臉,而那不愉的原因顯而易見。

「莉莎!」從遠處溜達過來的男人一派瀟灑,邊揮手邊朝她走去。「今天不練弓箭了嗎?」

對於這個賴在自己家中三十餘天的男人,莉莎顯然沒什麼和顏悅色的意思。「我告訴過你不要來這裡吧?」

「喔,別擔心,我的傷口全好了。」羅伊笑咪咪地望向練武場:男人們全握著長劍盯著自己,目光好奇而戒備,顯然莉莎˙霍克愛身邊突然冒出一名形跡可疑的男人的消息已經傳遍全村--部份的人似乎對此很不高興。

「我想我該來活動活動筋骨。」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莉莎手中的長劍。「如果妳--

「想都別想。」莉莎一口拒絕,她收起自己的長劍,將頭轉開。「抱歉,各位,今天先到這裡吧,我們明天繼續。」

羅伊趕忙抓住她的衣擺--幾個人露出不滿的表情。「等等,莉莎!」他可憐兮兮地壓低聲音,哀求她。「拜託,我只是想要來場小比試,任何人都可以--我快要生鏽了!

「雖然比不上皇家的練武場,我們仍可以提供您幾個木人,陛下。」莉莎皮笑肉不笑地將衣服抽回來。「我相信那會更適合一個“因為傷口疼痛四肢無力需要他人協助沐浴”的人。」

「那只是個玩笑。」羅伊咕噥,背後好幾道憤怒的視線讓自己脖頸發涼。「而且妳也報復我了。」

莉莎挑高眉頭。「你在說什麼?國王陛下,你應該感謝婆婆願意來幫忙,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伺候一個“因為傷口疼痛四……」

羅伊舉起雙手,苦笑。「是妳贏了,莉莎。」

「請不要說得像是你有費心思跟我爭論似的。」

「啊,當然。」羅伊快步跟上莉莎,凝視著她的側臉柔情地微笑。「那又有什麼意義呢?我總是贏不了妳的。」

「……您謙虛了。」

「啊,當然,但重要的是,」羅伊憂傷而溫柔地嘆息。「我怎麼能與一位如此美麗的淑女爭辯呢?何況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位我所傾心的美女……」

莉莎猛地剎住腳步,她轉身盯著羅伊,露出笑容。

「我想您的傷口已經好很多了,嗯?陛下。也許我可以現在就幫您備馬?我相信現在出發的話,您天黑前便能到達最近的卡邁隆城,城民一定會興高采烈地迎接他們的新國王。」

「如果妳願意跟我一起離開的話,親愛的莉莎,他們可以一起迎接他們的新王后。」

羅伊笑盈盈地回答,莉莎低聲咒罵了一聲。

「就算你在這裡待再久,也找不到你要找的那個人。」莉莎忿忿迎視著羅伊墨黑的雙眼,無法忽略那雙眼睛每當微笑時必會出現的促狹弧度。「這個村子是我生長的村莊,每戶人家都世代生長於此,我們這裡沒有沙羅曼德!我跟你保證!」

「你知道沙羅曼德這個家族?」羅伊緊緊盯著那雙酒紅色的眸子,像是要把人從靈魂吞噬進去。

莉莎猶豫。「傳說他們是魔法師,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屠殺殆……」

「沙羅曼德不是魔法的使用者,他們自己就是魔法本身。」

羅伊挑起嘴角,這樣的微笑讓莉莎不由得倒退半步,然而羅伊沒有讓她躲過:他緊逼向前,甚至伸出手撫摸莉莎的臉--即便他老是嬉皮笑臉,卻從來沒有如此逾矩--然後他的手指滑到莉莎的唇上。

「為什麼妳會知道呢?」他柔聲問。「妳生長在這裡,這個連國王被推翻都一無所覺的偏僻村落--沙羅曼德被滅族的時候妳根本只是個孩子,更別說上一任國王幾乎禁止人們談論這件事,妳為什麼會知道?

莉莎瞇起眸子,墨紅色的瞳色黯沉如同凝固的鮮血。

羅伊垂下臉,握住莉莎的右手手掌,溫暖而乾燥的手指撫摸著她的指繭,與她十指交握。

「妳是個好射手呢,莉莎。」他靠在莉莎唇邊輕聲說。「第一次看妳拿弓的時候就覺得妳的姿勢很美,弓箭確實是比長劍要適合妳……真可惜,我倒也想看看妳拿劍的樣子。」

他們站在庫房的陰影底下,凝視著彼此、以及彼此眼中自身的倒影。夕陽餘暉映在莉莎臉上,女子顫動的眼眸如同火燄跳躍,那顏色讓羅伊不禁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晚上。

痛楚、瘋狂。

羅伊知道這雙眼睛曾經比陽光更為耀眼。

「你為什麼要找他?」莉莎低聲問。「你為什麼想找到他?」

這問題仿如是認輸了,羅伊可以從女子的低語中聽出隱隱的怨恨。他只揚上了嘴角,慢悠悠的舉起莉莎的手,溫柔地輕吻。

「他離開的那個晚上,我以為我自己死了。」

他輕輕說道。

莉莎臉色一僵,羅伊笑了起來。「不,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我說我以為自己死了並不是在比喻,而是真的這麼覺得……畢竟他帶走了我的心臟。」

那個在火焰中哭泣的少年,用劍挽出了他的心。

「“沙羅曼德的火焰”……我們一直以來都搞錯了;我們以為沙羅曼德的力量來自於他們那雙美麗的可怕的眼睛……不,他們之所以被稱為魔法,他們的力量來源……」羅伊的目光落到莉莎的左胸口。

「是他們的心臟。」

因此少年犧牲了自己的心臟,試圖將命在旦夕的自己救活。

「他們的心臟不只能夠為他們所用,只要挖出來給另一個人換上,他們的力量甚至可以轉移;而沙羅曼德只要換上別人的心臟,一樣可以活下來……我一直好奇為什麼之前的國王執意要殺光沙羅曼德,又為什麼沙羅曼德會全族覆滅,甚至只剩下一個孩子。」

國王並不是懼怕沙羅曼德的魔法之力,恰恰相反,國王想要它。

沙羅曼德的族人拒絕了,他們甚至不願意以他人的心臟苟延殘喘,他們寧願將之毀去。

「他們的屍體全被燒了,所以沒辦法證實。」羅伊放下莉莎的手,凝視她陰沉的雙眼。「但是我想國王進攻的那個晚上,沙羅曼德族人早就自殺了,並且讓國王無法拿到他們的心臟。」

暫時失去心臟的沙羅曼德是死不了的,這點他已經親眼見證過了。

也就是說,在將自己的心臟挖出來後,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毀去它。

「沙羅曼德的族人寧願這麼做也不願讓別人取得他們的力量。」羅伊的手撫上自己的胸口。「我想必是唯一一個擁有火蜥蜴心臟的人吧。」

他想起少年在暗夜裡的哭聲,羞愧而絕望。

他說,原諒我,沙羅曼德,原諒我。

羅伊轉頭望向莉莎,微微一笑。「很有趣吧,有這麼珍貴的替代品,我的身體還是想念我原本的心臟。」

剛開始的時候,他根本無法感覺到自己胸口的跳動,好像只是被塞了個石頭進去,那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會活動的屍體,被大腦與肌肉驅使;而自己的周身血管與靈魂,仍然與被帶走的那顆心相連,他甚至能感覺到它的去向:在某個溫暖的胸腔內,拼命的跳動;在少年緊張的時候急遽收縮,抑或於少年夜晚沉眠之時趨於平穩。

「我一直以為這是札利給我的詛咒。」羅伊輕笑。「只要我放棄為沙羅曼德報仇,心臟就會磅一聲爆掉。」

推翻國王的那天,他渾身鮮血地站在王座前,手中緊抓著沙羅曼德的長劍--劍上的火蜥蜴因染滿的鮮血而閃閃發光--他用這把長劍刺進了國王的心臟。

「那個時候,我感覺到了札利的悲傷、怨恨、痛苦……全部都在那一刻變成狂喜,就好像是他,是他親手殺了他的仇人。」

情感毫無預兆地襲來,羅伊不禁雙膝跪倒,感到心臟因喜悅而絞痛,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。

「從那天之後,札利寄託在這顆心臟上的執念慢慢的消失了。」

羅伊望向莉莎:此時的夕陽已幾乎沉沒了,莉莎的臉被陰影覆蓋住大半,卻仍顯得蒼白。

「那麼為什麼要追來?」她的聲音乾澀。「你應該放手。」

「妳又為什麼要救我呢,莉莎?」羅伊反問。「妳為什麼不讓我死在森林裡?」

為什麼不呢?看著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,漸漸失去呼吸。

兩個不同的畫面不停反覆出現在莉莎的腦海中:如死去的雄鹿般,平靜地躺在夜晚的森林中、染滿鮮血的羅伊˙馬斯坦古;以及那個被夢魘般的火焰包圍的男人,以一雙痛苦絕望的眼睛望著自己,望著自己挖出他的心臟。

「為什麼,莉莎?」羅伊的聲音微微顫抖。

「為什麼妳知道我快死在森林裡了?為什麼妳知道火焰可以治療我而不會致我於死地?為什麼妳不肯在我面前拿劍?甚至不肯讓任何人跟我練劍?為什麼妳說妳在這座村莊“成長”而不是“出生”?」

莉莎的表情驟然扭曲,她像是要掐住羅伊的咽喉那樣猛然伸手。但是羅伊的動作比她更快,他用力地抓住莉莎的雙手,將她粗魯地拉近自己。

「妳會知道是因為我的心臟告訴妳!它告訴妳我就在妳的附近而我快死了!妳知道火蜥蜴的心臟可以讓我不會因火焰死掉!妳不肯讓我看到妳和那些男人的劍術因為那些招數全都是我教妳的!這座村莊肯本不是妳的故鄉,因為妳是沙羅曼德!」

突然間一切都沉寂了下來,聲音消失了,只剩下飄揚在風中的金色髮絲、在男人的箝制下微微顫抖的雙手、劇烈而無聲的呼吸化作白霧,以及一雙鮮紅燦麗如同失控的火焰的雙眼。

羅伊緩緩抹去自己從唇角流下的一道鮮血,微微一笑。

「嗨,札利。」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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